重启衍生,双向暗恋

BGM:《The Story》-Brandi Carl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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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半点误解,误解便产生幻想,幻想产生美。这即是所谓爱上的不过是我的想象。——三岛由纪夫


1.


四目相视时,能从另一双眼睛里看到什么?


据说这要取决于对方眼睛的颜色,若颜色足够深,也许能从那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


遇到张起灵后,吴邪才明白,那大概只是一种修辞手法罢了。俯身去看深井时,人们总以为能找到倒映的月光。但井脉幽深,不见天日,目光所及往往只有黑暗本身。


他第一次迫切地想要解读一个人的目光,是很多年前张起灵来杭州找他告别的那一天。饭桌上,对方对他说了一句话。


一整块醋鱼卡在嗓子里,他忍住没有咳嗽,使劲把蘸满甜酸酱汁的鱼肉咽了下去。


“没事,你以后打电话给我好了,或者写信,打字你不会,写字肯定没问题吧?”吴邪当时是回应他的,故作轻松的样子:“都这个年代了,就算你要去的地方是天涯海角,也算不上远距离。”


这几乎是答非所问了,而事实是,那句话太重,以至于一瞬间,吴邪根本不知该如何回应。


张起灵一定也察觉到了这份无措,他神色如常,只是没有把那句话继续说下去。


两人都沉默下来,一时间只有筷子碰到碗碟的声音,气氛尴尬。


吴邪简直是束手无策了,时间一秒秒过去,他闷头使劲吃饭,他们之间的疏远和沉默与饭菜混在一起,满满塞在喉咙里。他心里很清楚这种时候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无论什么都好——他每一刻的不语都在将对面的人无限地推向远处。


终于,张起灵放下了筷子。


等他有所察觉,急着追上去的时候,人已经消失了。


孤山路此时只嫌太远,短得一眼望得到尽头,而那尽头空无一人。吴邪一路狂奔,大脑一片混乱。他不认为张起灵说那些话是为了从自己这里得到某种回应。他更不认为张起灵是在谋求什么。当时他心意已决,绝无回旋余地。就当那是他有感而发吧,说完就完了。与他的使命相比算不上什么。


就算他当时给出了正确答案,也什么也不会改变,对不对。


只是,在他们共处的短暂时间里,有那样一闪而过的瞬间,一个笑容或一个眼神中,吴邪也曾有过那样的幻觉,仿佛张起灵站在他自己那个世界的边缘,试着向他伸出了手。


他说不清自己是接住了,还是没有。十有八圌九是没有吧。万一对方搞错了呢?万一他其实并不值得对方的期待,要怎么办?他怕自己远远没那个本事,无法将张起灵从他那个世界的深渊拉过来。倘若吴邪令他失了望,张起灵会不会转身,从此更加毫无眷顾地消失在人间尽头。


然而吴邪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太后悔了,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能豁出去,问上一句:喂,你说的那个最后联系,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唯独在这件事上,吴邪实在不想会错了意。但问出口也不算丢人吧,在张起灵面前他也没有什么面子可言。何况是他先把话说得那么暧昧不清。


或许已经太迟了。如今这人看破生死般的一别,恐怕是打定了主意要那鬼地方送死。这样的决绝面前,他的自尊不要也罢。就算只为日后不留遗憾,他也必须追上去。


这一路跌跌撞撞,直到再一次被张起灵救起。两人在那处隐蔽的缝隙中生了火,吴邪精疲力尽,昏昏沉沉地靠在石壁上,感受着篝火散发的热量,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他抬起眼皮,果然看到张起灵眼神沉静,仿佛是心无旁骛一般,专注地看着自己。


那种微妙的感觉又来了,而这次更加强烈。更加绝望。再向前一步就是长达十年的告别。


对吴邪来说,这样的悬念几乎等同于一场慢性圌病。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太阳升起落下,街上的人群聚了又散,极其寻常的一天来了又去。他可以这样寻常地活下去。但每逢暮色苍茫,天边的云仿佛可以一直望到城市尽头,怅然的缺失感像一张网,将他紧紧缚住。除夕夜,他站在家里的阳台上,接近零点的城市犹如盛放的烟花海。而皓月当空,恰好低低悬挂在抬头可见的位置,风那么冷,他拿烟的手冻得僵硬。


指针重叠,口袋手机震动不断,朋友们从天南海北发来祝福。世界在狂欢中被点燃了,他耳边却是铺天盖地的寂静。


“我想了想,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似乎现在能找到的,只有你了。”


想想吧,这话说得一点也不确定。比起陈述,更像是一句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似乎诉说者在承认某些事的同时,也在否认着另外一些。他说“想了想”,仿佛这是经历了一番反复推敲后,得出了深思熟虑的结论。然而又说“似乎”,看上去甚至颇为苦恼了,像是对于这个结论仍有疑虑。不仅如此,他还给这个定论加上了条件限制:现在——现在能找到的,只有你。至于过去和将来?大概没那么肯定。


然而,这才是人之常情吧。那些斩钉截铁,冠圌冕圌堂圌皇的誓言——我永远爱你,你是我此生最爱的人,没有人像你一样……即使这些话当下的确出于真情实感,并无故意哄骗之意,然而大多数人往往对自己做出的誓言毫无自知。或者说,誓言所包含的强大感染力,天生适合人类宣泄在特殊时刻所产生的强烈情感。至于誓言本身的意义反倒是次要的。


很多年后尘埃落定,他和胖子坐在青铜门前无所事事,胖子问,说天真,等小哥出来,你有什么想问他的。


“……还有什么好问的,我对这些已经没那么好奇了。”吴邪困得要命,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要问你问呗。”


“别心虚啊,天真。”胖子咂咂嘴,“就算咱们不问,小哥肯定也想知道这十年的事,你准备怎么跟人交代?”


“我交代?我有什么要向他交代,我凭什么要向他交代?”吴邪笑了一下,“再说,你确定他真想知道?”


“……这脾气!”胖子瞅了吴邪一眼,道:“你小子也只剩下嘴硬了。有些事儿吧,自己在那儿瞎猜一辈子也猜不明白,折腾自己还折腾别人。想知道什么就直接上去问不就得了,别怪胖爷我没提醒过你。”


吴邪冲他摆摆手。


胖子手机里的歌声回荡在黑暗的雪山深处,两人在英文流行曲的旋律中竟渐渐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吴邪感觉一道熟悉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像记忆深处的过了电一样,将他从混沌的梦境中一下惊醒了。


睁开眼,有人坐在他身边,看着他。


吴邪慢慢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对方侧头看着他,沉静淡然的眼睛里映着篝火余圌烬的几簇火星。


吴邪眨眨眼,“怎么不叫醒我。”他揉揉睡得僵硬的脸颊,“你等多久了。”


应该很久了,久到吴邪都变老了。


他是一天天变老的。那种感觉很是奇怪,他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曾经跟着老师参观过很多杭州附近的古建筑。那些被修缮过开放给游客的房子,里里外外翻了新,曾经剥落的墙壁刷着新漆。但摸上去的感觉,还是不同的,仿佛仍然能看到千百年来,那层新漆下曾经剥蚀斑驳的模样。


他老了,而张起灵不曾改变。他活生生地站在吴邪面前,年轻得像他的一个梦。但是心脏跳动得这样剧烈,带来几乎疼痛的快乐,不是梦境,也不会是幻境。


下山的路上,吴邪逐渐感觉到神经放松。撑了整整十年的一口气,连同支撑他全身的力气一起,正一点点从胸口泄圌出。他强打着精神走在后面,听胖子搭着张起灵的肩膀和他说话的声音,视线越来越模糊,仿佛有人正一层层在他的视网膜上刷着黑漆。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眼前一黑,慢慢向前倒去。


昏迷前,感觉自己稳稳地落入了一处温暖的怀抱里。似乎是被接住了。


这一睡足足有三天三夜。吴邪曾短暂清醒过一两次,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二道白河的宾馆里,房间一片昏暗。倦意将他的四肢牢牢压制在床铺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他很快便再次陷入昏睡。


朦胧中,吴邪知道胖子和解雨臣试图叫醒过自己。小花拿了一盘子早餐,他在睡梦中闻到了粥的清香,小花坐在他床边看了一会儿,最后给他盖好了被子,端着盘子走了。胖子来过好几次,吴邪感觉到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背,说天真,你再睡下去就要吓死我了,醒来吃口东西。吴邪想说没事,他只是太累了。他试图说话却动弹不得, 只能躺在那里任胖子继续拍着。片刻后,旁边又响起一个声音。


那人说,让他睡吧。


小哥,我说你们俩啊……胖子叹了口气,拍他的动作停止了。天真,我可跟你说,你再不醒过来,我就在这儿把这些年你做过的那些倒霉事儿,一件件全告诉小哥。


张起灵似乎是说了什么,胖子大笑出来。


吴邪心说拉倒吧你们,我又不是醒不来,搞得像临终关怀干嘛。


他这样想着,又迷迷糊糊陷入了沉睡中。这一次耳边却不得安宁,胖子絮絮叨叨的声音始终萦绕在梦境。他讲了很久,讲得绘声绘色,事无巨细。张起灵的声音偶尔出现,更多时候是大段沉默。两人低沉的叹息和笑声像一波波温暖的海浪,不断涌上岸边,试图将他搁浅的身体带回海底。


吴邪在第四天清晨醒来,八月底的二道白河天气晴朗,他推开窗户,一阵清凉的空气迎面而来。他仍然疲倦,却感到焕然新生。


他洗了个澡,在浴圌室充满雾气的镜子里打量自己。一个年轻男人在镜中与他四目相视,头发正滴着水,微笑的眼睛像藏着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吴邪哼着歌走出浴圌室,恰好有人在这时推门进来。他和张起灵在不大的房间打了个照面,竟然有些措手不及。


这还是那天后吴邪第一次在正常光线下打量他。他身上的深色外套看上去有些眼熟,吴邪想了一会儿,意识到那是他的衣服,大概是胖子从他行李里找出来的。再仔细看,发现对方整个发型也略微怪异,发尾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利器胡乱切断的。忽然就想起胖子说过小哥没丢过面子的那回事,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忍不住笑出来。


张起灵站在那里看着他,那眼神一如既往令他毫无头绪。


“出去以后,给你找个理发店把头发修一修。”吴邪指了指他的发梢,开他的玩笑:“小哥,你知道一般人都怎么形容你现在这种发型。”吴邪顿了顿,“狗啃的一样,哈哈。“


他说话的时候,脖子上的那道浅浅的痕迹随着喉结的起伏滚动,张起灵的目光落在上面,伤口早已愈合,时间早已抚平了疼痛。


“胖子说,”张起灵忽然开口,“你有事想问我。”


吴邪愣住片刻,反应过来后,心里飞快把胖子的祖圌宗十八辈问候了一遍。


“哦,是有件事。”他点点头,道,“我想了挺久,想问问你。”


张起灵深深地看着他,严重的灼灼热度几乎不可能是个幻觉。吴邪低头与他错开视线。


他在期待什么吗?他可以期待他的期待吗?


那道永恒的,难解的谜题又出现了。他花了大半辈子去解读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他想伸手去摸圌摸对方凌圌乱的发尾,告诉他几年前自己也曾削发,甚至在他停留过的那一间寺庙出了家,想问他记不记得,那里有他亲手雕刻的雕像。他曾靠着那座雕像度过了无数辗转的日夜。想告诉他这道疤的来历,告诉他手臂上每一道疤的来历。那一次从雪上的悬崖坠落,再没有人跟着跳下把他救起。告诉他跳之前自己还在想着如果就这么死了,你出来后会是如何的表情……也许就像现在这样,依然沉默得让人难以猜测。


他想起睡梦中两人在他床边交谈的声音,仍然无法确认那一幕究竟是真实发生过或是他梦境的一部分。他也曾无数次想过,倘若有朝一日重逢再遇,要如何把分开的这些年一点点讲给他听。或许届时能够做到轻描淡写,甚至将那些早已成为过眼云烟的痛苦与挫折拿出来自嘲一番。


但一年年过去,他对这些事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许因为他逐渐了解到所谓的交流与对话几乎并不存在,人与人之间有的不过是轮流倾诉。人们是如此渴望理解,渴望将自己的思绪与对方如两条交汇的溪流一般共同流入同一片湖泊大海,以至于双方都急切地将单方面的聆听误解为一种共鸣。真正的理解,倘若存在的话,或许只存在于两个拥有过相似经历的人之间。吴邪宁愿相信这些年来他与张起灵也有了那么一点所谓的默契——至少只要他足够努力,看上去总会有那么一点的。倘若感情本质是一场赌博:吴邪赌张起灵一切都懂。


因此吴邪什么也没说。


他打开手机上的地图,迎上张起灵的目光,问:


“我在想,”吴邪道,“你喜欢下雨吗?”


2.


初到雨村的几个月,日子过得有些艰难。


刚住进去时房子只布置了四分之三,大件家具是早就有的,只少了电器和生活用品,三个人往县城的超市来来回圌回跑了两三趟,屋里才能勉强住人。村子位置偏僻,帮忙装热水器的小伙子在电话里反复确认了上门服务的时间,一遍调侃道,一看老板您这种就是从城里来体验农村生活的,我们这边哪有这种时候还没装热水器的住处呢。


“家里人嫌麻烦就用冷水洗澡,我怕他身体实在吃不消,麻烦您跑一趟了。”吴邪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那边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房子一点点被零碎的东西填满,直到那一年深秋才勉强称得上是能过日子的地方。短短一两个月时间,张起灵已把附近几座山探了个遍,并令人惊奇地发展出钓鱼的爱好,频繁往返于住处与山间。吴邪和胖子跟着去过几次,远没有他的好耐心,渐渐也就心安理得在家里坐等他定期带回的新鲜野味。胖子在北京的生意还需要时间处理,并不常住。因此多数时间还是吴邪与张起灵两人单独相处。房子很大,住起来绰绰有余,过于空旷的空间总嫌安静,却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空虚。雨总下个不停,寂静点点滴滴渗入一砖一瓦,漫过庭院边边角角,湿气袅袅。吴邪手中的书页发软,茶太烫,耳朵总在不由自主捕捉房子里另一个人的动静。有时又受不了这样的自欺欺人,抛了书倒在椅子里,桌面发出响声。很快远处就会传来走近的脚步声。


“我没事。”吴邪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雨天的湿气令他的腰背和膝盖发出痛苦呻圌吟。“书又放不下了,还要往你房间里放一点,麻烦你了,小哥。”


张起灵摇摇头,动手把摊了一桌的书整理好,顺手翻开最上面的一本,扫了眼扉页。


吴邪看他似乎有些兴趣,便说小哥你有空可以看看,正好打发时间。


也省得总往山里跑,他在心里又加了一句。


他花了一段时间适合这里的生活。事实证明自己还是把隐居这件事想得太过浪漫而简单了。乡下各方面条件有限,想要吃穿住行全部自力更生,往往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劳动力,是相当辛苦的工作。所幸胖子和张起灵相当默契地平分了工作量,种菜的种菜,喂鸡的喂鸡。吴邪被这样排除在外,难免心有不甘,想自己好歹也算个生意人,刚来的那段日子便经常跑到村子里来回转悠,试图寻找合适的商机。随后淋雨发烧病了小半个月,痊愈后暂时不敢再出门乱跑。胖子看他闷在家实在无聊,回北京的时候托解雨臣带回不少书给他解闷。书里夹着解雨臣的便条,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来,该不会想在这房子里养老退休了吧。


吴邪买下这处房子时,它还只是栋没人要的荒宅。这其中里里外外的翻修皆是他亲手设计。当时对汪家的反击计划进入到了白热阶段,整个局势如他所料,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势头向前推进,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每个看似细枝末节的节点都有可能酝酿着逆转。


那个庞大的计划正如他所料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势头一点点向前推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每个看似细枝末节的节点都有可能酝酿着逆转。高负荷下的大脑过度疲劳,难以入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完成这栋房子的设计图纸似乎是唯一能让他感到放松的事。


他很清楚自己贪恋的到底是什么。像回到了童年时代,用积木拼凑出一个童话般的结局。


也许是意识到这愿望太过奢侈,一个梦不该过于具体和圆满,以免无法承受破灭时的心碎。房子最后停留在一个半成品的状态。直到三人如约前来,填补了最后一块积木。


他只想张起灵能过得舒服一些,尽管对方看上去对此毫不在意。张起灵在物质上的需求少之又少。吴邪曾给三人的卧室里分别定制了一套做工颇讲究的组合柜,上佳的黄花梨木,胖子第一眼见就喜欢上,嚷嚷着说这比他铺子里的还好,这下怎么敢真往里面放他那点背心裤衩。然而真正用不上的却是张起灵。他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用品,仅有的几件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只占衣柜的小小一隅。屋子住了几个月,仍然整洁得像刚被打扫过的酒店客房。


吴邪自己的书架不堪负荷后,便将一部分挪到他房间里。若非如此,那空荡荡的书架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用功。衣柜和衣柜里的衣服,书柜和书柜里的书,这间屋子和屋里度过的每一日,都像是他硬塞给张起灵的东西。所谓的烟火气本质不过尘埃。而实际上张起灵大概什么也不需要,这些东西他带不走更留不住,离开时拍一拍身上的灰便可出发。


至少在这里的几个月里,他看起来并没有不开心。吴邪这样安慰自己。甚至在吴邪心血来圌潮地研究起张家的暗号时,他还与吴邪一道翻完了吴老狗笔记里关于这部分的内容,并耐心解释了张家那些语言体圌系的规律。等他们自己的那套出来,胖子看了眼前发直,说背这玩意绝对可以预防老年痴圌呆。,没有任何规律可言的暗语,纯靠生记硬背,实在是闲得无聊才有兴致去做的东西。然而三人凑在一起,做什么都只觉得开心。


那些无所事事的午后,吴邪从书房的窗口向外望去,雨下得又细又密,庭院像是浸泡在轻薄的白雾里,顺着房檐下落的水滴规律地敲在胖子的菜地里,叶子绿得发亮。前厅的门口摆了把年代久远的藤摇椅,椅子上睡着吴邪无法触碰的一个梦。张起灵眉心舒展,嘴角有浅浅弧度。他似乎睡得很熟。那把椅子一定很舒服,吴邪想。又或者是这雨当真有魔力,不然对方怎么会露出这样毫无防备的表情,仿佛他百年来的沉重命运都早已是前尘往事,这一刻睡着的不过是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


就是这样的时刻,让吴邪觉得哪怕再来十年,二圌十圌年,哪怕要他付出一生,只要能换来这样的一刻,就很值得。


倘若雨有停歇,某一日天晴风清,白云如棉如絮,在晴空中缓缓聚散成形。出于一时的心血来圌潮,吴邪也许会在他梦醒后,晒干那片潮圌湿的花田,看着那双眼睛,将一切和盘托出。他的心涨得太满,那绵延不绝的雨天里装的是他秘而不圌泄的心事,难以掩饰的欲圌望,不可治愈的痛楚,无法放手的执念……


再羞于启齿,再无从说起,概括起也不过只需三个字。


“我与你之间,并不是这样的感情。”张起灵垂下眼睫,“吴邪,我以为你会懂。”


他的声音中有淡淡遗憾,看向他的眼神带着难以掩饰的失望。尽管明知是梦,这样的目光仍然让吴邪浑身颤抖。


“吴邪。”张起灵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恍惚中吴邪没有注意到藤椅上的人来到了身后。


“你的茶凉了。”


他手里拿着热水壶,在茶盏里重新倒新茶。一缕青烟缓缓从杯中升起,吴邪盯着发了楞。


窗台漏进来的雨水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水,张起灵走过去关了窗,静静等他开口。


“小哥,我看你刚刚睡得挺沉。”吴邪道,“是不是做梦了?”


张起灵“嗯”了一声,“你呢?”他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吴邪吹了吹茶杯,眼前一片水汽,“和你梦到的大概不是一件事。”他笑,“做了个好梦?”


张起灵凝视他,没有说话。


“那就好。”吴邪了然地点点头,自言自语般道:“就这样,往后也会一直好下去。”


他想自己还是看不懂张起灵。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他本该懂的。这缺失的默契像他终身无法跨越的一道沟堑,令吴邪痛恨自己。但他应该知足,因为今日这般也已足够,他们还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等吴邪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倘若张起灵仍在身侧,那时这一切会不会变得容易?也许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将无足轻重,那样他才能将这件事用最不经意的语气与他提起:……小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当年对你还有过一点意思。


唯独没有想到,那一天会来得如此快。


三十三岁那年,他曾在吴老狗的坟前失声痛哭,那时吴邪对自己发誓,再不会受制于人,再不会被任何人蒙在鼓里,发誓要亲手摧毁让九门三代身不由己了一个多世纪的宿命。三十五岁那年他被割喉,后掉下悬崖,计划迈出至关重要的一步。三十七岁那年亲眼见证了汪家在他手中彻底分崩离析,至此统圌治中国千年的两个古老家族相继覆灭。三十八岁,二零一五年的夏天,他在青铜门外接到了驻守十年的张起灵,张家最后一任族长,那个曾经被全世界遗弃的人。


还算不太坏的前半生。


这样峰回路转的前半生过去,却在年过不惑后,再次动弹不得地躺在某个潮圌湿昏暗的洞圌穴里,仿佛回到了懵懂莽撞的二十岁。他发誓要守护的人因失血过多陷入了轻微昏迷,脸色苍白地靠在对面的石壁上,而那些血正涂在自己身上。


太难堪,也太狼狈了。


“徒弟,你别是要哭鼻子。先说好,我不干给男人擦眼泪的事。”黑瞎子注意到他的表情,拨圌弄着火警告道,“哑巴好不容易才醒,见你这样又要晕过去。”


他开着两人的玩笑,神色自然。张起灵与他相识多年,数次共事,彼此间的熟稔程度与胖子无异。吴邪很多时候都觉得他们两个才真正是同一个类型的人,也难怪刘丧对待瞎子与自己的态度全然不同,年轻人看待业界楷模的目光中满是崇拜和好奇,转到吴邪那里瞬间变成不屑的样子。


吴邪有些同情他。他想他大概能理解刘丧的心情。正因他给自己站定了崇拜者的位置,将张起灵捧上神坛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真正碰触到对方的可能。这一点恐怕刘丧本人很难察觉,也是可怜。


两拨人分开行动前,刘丧拉住吴邪,一字一句盯着他道:“吴邪,你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这一身血你最好不要辜负。”说完,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不久后吴邪再次倒在地上无法呼吸时想起了这句话。他睁着眼睛,看着雷城内部遮天蔽日的瓦片,层层叠叠在黑暗中闪着冷冽的刀光,悬挂在他头顶。肺部的剧痛令他无法继续思考,大量的血堵住了呼吸道。他咳得停不下来,棉絮状的血块和液体不断从喉咙和鼻子里涌圌出,那模样一定非常骇人。


胖子在身后撑着他。有好几分钟,也许是半小时,吴邪的眼前一片漆黑,意识朦胧之际,却能感觉到有熟悉的视线始终将他团团拢在温暖的怀抱里。


吴邪挣扎着掀开眼皮,靠着胖子慢慢坐直,看着他们三人。


“一个问题。”他缓缓说道,“我只想问你们每人一个问题,答完了,就算给我个安心。”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问问题!”胖子急得拍大圌腿,“天真,你这好奇心真是要杀死自己了还是怎么的,你到底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黑瞎子戴上眼镜,哎了一声,道:“别,就听听我徒弟怎么说,我还挺想知道的。”说完,看了一眼张起灵。


两人一唱一和,胖子趁机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番恋爱见解,吴邪差点就被他俩糊弄过去了。


吴邪十分疲倦,又觉得好笑,只想把话说完,便也算心愿已了,不必强撑着这口气忍受痛苦。

然而他才张口想要说话,这时第三人出手了。


这一次掐得又狠又准,能在一瞬间感觉出与前几天给他涂血时那次力道完全不同。他胸中的愤怒一跃而起,却在瞬间被掐断,又一次毫无悬念地晕了过去。


醒来时三人已将他背到了雷城深处,他们已经一刻不停走了十几个小时,体能消耗极大,瞎子和胖子坐在地上喝水,累得不想多说。张起灵一人站在远处眉头紧锁,盯着前方昏暗的通道一言不发,看上去脸色极差。


吴邪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


“你之前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说完。”吴邪试图直视他,委屈和愤怒令他眼眶发酸,“我和你说句话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很少这样生气,尤其是对面前这个人。但张起灵这次真的过分了,吴邪想,你都不知道,我其实想说……


“我知道。”张起灵默默道,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必要。“他淡淡道,”那种话我听得太多了。”


吴邪耳边嗡地一声,徒然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张起灵,


这话像是一拳迎面痛击,打得吴邪眼前金星乱冒,鼻梁酸楚。时间凝固在那一秒他浑身颤抖,指甲陷入手心。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他喃喃重复着张起灵的话,语气迷茫,“你知道……所以才不想听。”


黑瞎子在一边附和道:”遗言这种东西,实在没什么意思。一般人在那个状态下还有什么理智可言,还不如男人完事之后的话靠谱,徒弟,你不提也罢吧。“他拍拍吴邪,”你的问题,我想以后有的是时间问。“


真没意思。这两人活了好几辈子,普通人生老病死的初体验对他们来说,就像看着小孩子牙牙学语或蹒跚学步般毫无新意。


吴邪牵牵嘴角,很想笑出来,心口却痛得一阵眩晕,一时间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


过去十几年到现在,他以为疼痛对自己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佛家说臭皮囊,人类肉体所面对的苦难可谓是各式各样,层出不穷。几个小时前还咳得满身是血,险些窒息而死。此时此刻的每一次呼吸更是折磨。


现在想想,与张起灵的回答相比,那些最多不过是皮肉之苦罢了。


你错了。他想对黑瞎子说,但这样的澄清似乎也没有必要。


旁人自以为能看得明白,可这种事情除当事人外,局外人又如何能懂:那些话怎么会是临死前一时冲动,毕竟他已经快想了一辈子。


一行人终于从雷城逃出生天,重见出发时的那座土楼,仿佛恍若隔世。


几家的伙计全在外面守着,早有人叫了救护车。随车的医生一见吴邪,立刻瞪圆眼睛:“怎么又是你!”同一家医院几周内跑了三次,这种病人想忘也难。小护士手脚麻利,简单处理好了吴邪身上的伤口,又叮嘱旁边的胖子和张起灵,说病人现在还能自主呼吸,让他们路上尽量和吴邪聊聊天,最好在到达医院前让他保持神智清醒。


他肋骨有枪伤,脚底贯通伤,才咳出了三分之一个肺,脸上的血被擦了一遍,留下一层淡红的痕迹,嘴角仍然不断有新的血沫涌圌出,衬得面色雪白,躺在担架上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吴邪倒不觉得痛,他知道自己死不了,只是疲倦,眼皮有千斤重,半睡不醒地看着一群人手忙脚乱,迷迷糊糊想着解雨臣受伤更重,不知情况如何。


胖子攥着吴邪的一只手,急得不住拍他,又不敢太用力。


“天真,听到没有,人家大夫让你先别睡。”他重复了好几遍,说得声音哑了,吴邪仍然紧闭着眼睛,气息微弱。他求救般地转向张起灵:”小哥,你看这……你也快说句话啊!“


张起灵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盯着担架上的人,神情恍惚。


吴邪失血过多,神智却异常清醒。他想张起灵一定握他的手握得很紧,尽管他此时感觉不出。他的指尖虚虚擦过张起灵的手腕,立刻被更紧地握住。后者的脉搏急促有力,似鼓点一声声在他手心跳跃。


吴邪动了动嘴唇,看到张起灵近似恳求的目光。


那一瞬间,吴邪心中几乎闪过了一丝报复的快圌感。他想说小哥,你放心。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你这辈子所求不多,既然不想听,不愿听,那么从此以后,那些话我再不会提起。


在那一瞬间,这样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吴邪的手被张起灵握得那么紧,上面沾着分不清到底是谁身上的血。


他张了张嘴,胸口一阵闷痛,几乎不敢用力呼吸,直到陷入昏迷也没真的说出口。


这辈子活着的时候只想对他好,现在又怎么能舍得。


3.


吴邪在重症病房只住了一天。近年关,全国上下圌流感疫情严重,医院床位非常紧张,各项体征很快稳定下来后,第二天他便移到了普通病房。


医生把肺部造影和胸片拿给他看,意外的是,结果显示他的病情竟然没有根除。这两片肺叶依旧千疮百孔,随时可能罢圌工。比起上一次住院时唯一的进步在于病情总算维持到了可控的范围。这当然也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仍然要继续和病痛与死亡朝夕相处。


吴邪觉得老天在对待自己的问题上总是如此。给他一些痛,刚刚好比他能够承受的范围多出一点点,又不足以致命。在他挣扎着求一个痛快时又将他一脚自生死线踹回。来来回圌回这个过程似乎想要教会他某种教训,然而效果奇差。就像他此刻身体抱恙,浑身难受,下定决心要痛改前非谨言慎行,留好自己这条小命。然而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还有很多比这些更重要的事情。


能够下床走动后,他先去看了解雨臣。小花伤得重,恢复得却比吴邪要快。吴邪在他的床边坐下,看到他手臂上两道刀伤已经变浅。


解雨臣察觉到他的视线,“医生说不会留疤。”他吃了口吴邪削的雪梨,若有所思地扫了扫吴邪的手腕。


“那时候你让我松手,”他道,“你当时在想什么?”


吴邪愣了下,“……我也不知道。”他摊摊手,“可能真的感觉要挂了吧,不能连累你。你们解家人,我们姓吴的是无论如何再折不起了。”他笑。


“就这样?”


“就这样。”


吴邪静了一会儿,半晌叹口气,“以前遇到这种事,总得挣扎一下。那时候也不知怎么,就觉得……这么挂了好像也不是没法接受的事。”


“因为你老了。”解雨臣简单回答,毫不客气。


吴邪瞪着他,最后还是败下阵来,自暴自弃往嘴里塞了几瓣橘子,没好气道:“你倒了解我。”


“因为我也老了。”解雨臣笑了笑,很感慨的样子,“不到这个时候,也不会明白。”


吴邪挑挑眉,看他随时可以去给时尚杂志拍硬照的一张脸,老个屁嘞。“就这样?”


“就这样。”解雨臣顿了顿,“还因为我是这一代最聪明的那个。”


吴邪表示甘拜下风。


两人没聊一会儿,解雨臣的手机响起来,电话那头是他手底下的伙计。吴邪听了一会儿,似乎是正事,便和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回自己房间。


外面刚刚开始下雨。寒潮来袭,南方已经落雪,这里依旧是雨。寒冬腊月夹着冰冷的湿气直直落下来,雨丝斜斜划过玻璃,留下一窗兽类利爪似的痕迹。


吴邪哆哆嗦嗦搓圌着手,掀开被子把腿放进电热毯里。他靠在枕头上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慢慢睡着了。再睁眼时天色已晚,房间一片昏暗。窗外雨声不断,屋里只剩一盏远处的落地灯还亮着,灯光旁还有另外一簇光,那双眼睛比任何灯光都来得明亮,却又温暖,专注地在吴邪身上凝固。


“……小哥,”吴邪小声招呼张起灵,“来多久了?”


他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闭眼这样的张起灵就不见了。


住院以来的这段日子,张起灵一直陪在他身边。有时和胖子一起,更多是他一个人。说是陪,就真的只是陪着。每天张起灵给他带来三餐和水果,偶尔一两本解闷的书,房间通常很沉默。吴邪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张起灵。他想张起灵不愿他说出口可能才是正确选择,这下连朋友都做不成。又想到这一幕似曾相识,很多年前他们也是因为张起灵临行前的一句话陷入同样的尴尬局面。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见他醒了,张起灵从保温瓶里倒出一碗汤,端到吴邪面前,“要趁热喝。”他开口道,拿了张纸巾托在下面,“碗烫。”


房间顶灯亮了起来,照出张起灵墨染一样的眼睛,水滴从他漆黑的发梢一直滑到下巴,领口洇湿一片。


像水墨画,吴邪心想,这时才察觉到他的头发是湿的。


“走到一半下雨了,我没带伞。”张起灵解释道。


吴邪没说话,默默喝完了汤。等张起灵把餐具收好,他才开口,提醒对方把湿衣服换掉。


街道两旁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橙黄色的灯光晕染在湿透的玻璃上,那颜色应当很温柔。张起灵临窗而立,半边脸颊融入那团光晕里。他眉心蹙起,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朦胧雨夜。


“其实你并不喜欢下雨天,对吧。”吴邪忽然问。


张起灵似是一怔,转头看着他。然而他没有否认。


“果然是这样。”吴邪摇摇头,像是被气笑了,“我真搞不懂你……当初为什么不直说?否则我也不会拉着你来这……”


张起灵打断他:“这些不重要。”


吴邪猛地停住了,半晌呼出一口气,“不重要。”他下意识地重复张起灵的话,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好,那就不重要吧。”


他说不下去了,别过脸使劲闭了闭眼睛。


此时此刻吴邪完全相信九门几代欠张起灵的债怕是全都落在了自己头上,否则无法解释这位命中注定的煞星。


他心口发闷,赌气一般背对着人蜷缩在被子里,去翻张起灵给他从家里带来的那几本书。


只翻开第一页,就让他瞬间呆住了。


“我……我的笔记怎么会在你那里?!”


吴邪掀开被子,几乎要从床上一跃而起。


张起灵正套着吴邪一件换洗的T恤,看到他瞪圆的眼睛,表情也有些意外,“是你给我的。”他解释道,吴邪觉得自己怕是耳朵坏了才从他声音里听出几分无辜,“你放在我的书架上。”他说,你让我随便看看。


吴邪几乎要晕倒了,他想起之前放进张起灵房间的那堆书……竟是一不小心把那几本笔记也给了出去。


“我不能看?”


“……那倒不是。”吴邪掩住脸,疯狂回忆着那里面有无尴尬的内容,然而这些笔记年代久远,他早就忘记了自己曾经写过什么。


“你真的看了?”吴邪仍然在垂死挣扎,“你不会全都看完了吧?”


张起灵抿了抿嘴唇,似乎回忆起什么,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你写得很好。“他言简意赅地评论道。


吴邪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似乎已经停止了运转,恍然中听到张起灵问:“……你还会继续写下去吗。”


继续?什么继续?……哦。


“哦,我本来想写一写这次雷城的事,但胖子说发到网上太危险,所以我想还是先写在纸上,反正只是初稿……”


他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问:“小哥,你难道……还想看我写的东西?”


张起灵点点头,”当然。”他道,“这也是我的故事。”


他又想了想,接着道:“我不讨厌下雨。但雨天你的膝盖会不舒服。“


吴邪啊了一声,慢慢意识到了什么。


他完全愣在那里。有那么几分钟,除了自己不断加速的心跳外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之前在雷城……“他咽了咽口水,血流加速令他脑袋有些糊涂,“在雷城,你还不让我把话讲完……“


张起灵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


“你不会死。”他认真道,“不要讲那种话。”


“可我要说不是那个!我以为你……那时候你说你听得太多了,所以你的意思是——”


他心脏重重一跳,猛地抬头,撞上张起灵毫无遮掩的目光,与他四目相视。


“小哥,我真搞不懂你。”吴邪泄气地靠回床边,“也许从来没有懂过。”他深深叹气,感觉十分挫败。


张起灵迟疑片刻,握住他颤抖的手。他的指尖抚过吴邪无名指上多年的笔茧,将他的手放在那些笔记上。


“不重要。”他说,“我一直在这里。”


在你身边,和你的故事里。


因为我早已把自己交到你的手中。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当你读到这最后一页时,那里——如果我在什么地方的话——将是唯一我存在的地方。*


这些笔记——吴邪茫然地看着它们——他二十六岁以后的人生全在这里。这故事由他亲手写下,多年来却和任何一个普通读者一样,拼命想要从每一章节的字里行间,每字每句里,苦苦寻觅哪怕蛛丝马迹的晦涩情意,抑或理想结局的暗示伏笔。


张起灵浑身是谜,而世人皆知吴邪钟爱谜题。于是他放任自己追逐的脚步,十年岁月如奔雷般轰然而逝。


他总觉得他们相遇得太晚。在张起灵漫长隐晦的一生里,曾有无数人与他同行,那都是些幸圌运的人:张圌海客和小张哥与他度过的旧日岁月,黑瞎子和胖子与他之间的毫不费力的默契……所有的这些,通通令他难以释怀。绝非仅仅出于那份难以启齿的嫉妒心或占有欲,而是他固执地相信,理解是爱的唯一前提。那些毫无规律可循的暗号和嗅觉交换的幻境,皆因想要离他更近,再近一些……直到能够分享他的痛和快乐。


但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他永远无法痛他所痛,更做不到穿越时空,让一切重头开始,弥补他缺席的人生。


那他还能给张起灵什么呢?他已经给了他自圌由,给了他一个家。他给不了他完完全全的理解——他远没那么自不量力,同样给不了他长久的陪伴,每每想到这里,总令他遗憾不已。


除此之外他也别无所有,剩下的不过是那人世间最为普通又庸俗的爱情。而缺少理解和陪伴的爱,又有什么意义呢。


从年少时起,他总相信茫茫人海中该有那样一个人,与自己心意相通,天生默契。仅凭一个眼神,一个暗示即刻能够心意相通,无需言语。他希望这个人就是张起灵,然而现实总是事以愿违,后者恰恰是他人生中最难读懂的存在。


然而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张起灵也看不懂他。


但是没关系,这些并不重要。因为他们已经给了彼此更好的,比理解还要更好,那便是永远,永远不会放弃去理解你。


“这不公平。”吴邪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的秘密都被你看光了,你可从来没怎么说过自己的事。“


张起灵看着他忿忿的样子,眼中全是笑意,“想知道什么?”


你见过的,每一次平凡或特别的相遇。你经过的,每一处陌生或熟悉的景色。你度过的,每一天快乐或痛苦的日子。


“全部。”吴邪坦然道,为自己的直白感到震惊不已,“我想知道你的全部。”


张起灵没有立刻答应,“在那之前,我也有想知道的事。”


吴邪坐直身体,“什么?”他好奇道。下一秒眼前一花,唇上有温柔地碰触。


被放开时,吴邪喘着气,一脸不可置信。


“……想不到你居然是这样的张起灵。”他故意板起脸,眼神复杂,“老实交代,这一招到底谁教的?以前还有没有什么风流情史?”


张起灵目光含笑,在吴邪期待的目光中略一低头,陷入了回忆。



他记得那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午后。二月的杭城寒气未消,他沉默地走过那之前的许多年月,自以为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然而那一瞬间,又的的确确仿佛被什么穿身而过。他侧头看去,似是湖心起风,水波温柔。前路漫漫,他并未因此停住脚步,却在浑然不觉中,早已跌进那阵姗姗来迟的春风。







FIN.


亲爱的小孩,生日快乐。

后记:看这里



*无论你还需要做什么,不要美化我;我并不希望做一具装饰过的颅骨。然而,我把自己交到你的手中。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当你读到这最后一页时,那里——如果我在什么地方的话——将是唯一我存在的地方。——《盲刺客》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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